介於很熟 (《射雕英雄傳》、《神雕俠侶》、《天龍八部》、《倚天屠龍記》) 和其他不熟的金庸武俠中間，有一部我半生不熟的作品：《笑傲江湖》。前一陣子重新速讀之後，發覺風清揚傳授給令狐沖的〈獨孤九劍〉其實蘊藏了一些個人、企業和國家的經營道理，也帶給我一些創新流程設計的啟發。
一時興起，我從三個關鍵場景來說明風清揚的劍道和這劍道給我的啟示。
場景三、武當山破劍
那日，令狐沖率領二千群豪要上少林寺要回日月神教的公主 (教主之女) 任盈盈，本來沿路是旗幟飄飄、皮鼓蓬蓬，行經武當山腳下，令狐沖下令偃旗息鼓，低調避道而行，以免旁生枝節，多樹強敵。
行路之際，迎面有人騎了一頭毛驢過來，驢後隨著兩名鄉農，一個挑著一擔菜，另一個挑著一擔山柴。毛驢背上騎著個老者，彎著背不住咳嗽，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。三人擋住了去路，和群豪起了口角爭執。
擔菜的、擔柴的，蓄勢以待、深藏不露
群豪不信三人會使武當功夫，激著他們出來練幾手瞧瞧。
挑柴漢子… 走到乾硬的稻田中，東刺一劍、西劈一劍的練了起來，使得三四下，忽然忘記了，搔頭凝思，又使了幾招。
群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，身手又笨拙之極，無不捧腹大笑。
接著，
挑菜漢子… 長劍在手，便即亂劈亂刺，出手極快，猶如發瘋一般，更引人狂笑不已。
群豪原是想見識一下『正宗』武當劍法，沒料到竟是這種毫無章法亂刺亂砍的兒戲。然而，
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，但看到十幾招時，不禁漸覺訝異，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，一個迅捷，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，實所罕見。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，但劍招古樸渾厚，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二成，其餘的卻是蓄勢以待，深藏不露。
當即跨上幾步，拱手說道：『今日拜見兩位前輩，得睹高招，實是不勝榮幸。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，果然令人歎為觀止。』語氣甚是誠懇。
高手鬥劍，不必近身，目光足已
眼見令狐沖識出深藏不露的劍法，挑菜漢子和挑柴漢子反倒是要和令狐沖比試比試。主動出劍刺過去出，立刻籠罩令狐沖上身九處要害，令狐沖只好回擋。但是，
挑柴漢子向著空處亂刺一劍，令狐沖長劍回轉，也削在空處。兩人連出七八劍，每一劍都刺在空處，雙劍未曾一交。但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的倒退。
挑菜漢子也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，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。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，劍鋒所及，和他身子差著七八尺。
令狐沖提起長劍，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，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，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。但兩人一見他出招，便神情緊迫，或跳躍閃避，或舞劍急擋。
鬥劍至此，群豪終於明白那兩人乃是身負精湛武功的高手。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，一個癲狂，但當閃避招架之際，身手卻輕靈沉穩。
說時遲那時快，戰局丕變。
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，劍法大變，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，勢道雄渾，挑菜漢疾趨疾退，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。
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，竟不再動，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，有時向挑菜漢斜睨。他目光到處，兩漢便即變招，或大呼倒退，或轉攻為守。
令狐沖不再動劍，兩個漢子卻仍閃避衛護。原來，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，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。
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，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「商曲穴」，那漢子一劍沒使老，當即回過，擋在自己「商曲穴」上。
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，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「天鼎穴」處，那漢子急忙低頭，長劍砍在地下，深入稻田硬泥，他說甚麼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「天鼎穴」相對。
如果我在現場，我倒會以為令狐沖的雙眼能發射暗器，迫使對手閃避抵擋。
頂尖對決、破綻關鍵、九死一生
兩名漢子敗後，第三位老者出列，稱讚道：
公子目光到處，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。這路劍法… 五十餘年前，武當派有兩位道長，在這路『兩儀劍法』上花了數十年心血，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，亦剛亦柔…
老者自知，雖謂精妙，但一遇到劍術高手，還是不堪一擊。一問之下，方知乃風清揚傳劍，便上前領教。
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，成一弧形。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，直逼過來… 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…
那老者又是劍交左手，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。今狐沖見他劍勁連綿，護住全身，竟無半分空隙，暗暗驚異：
『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，竟能如此毫無破綻。他若以此相攻，那可如何破法？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，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。難道一人使劍，竟可全無破綻？』心下生了怯意，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。
很難想像吧，令狐沖也有心生膽怯之時！以拖待變，繼續進招。
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，左手劍不住抖動，突然平刺，劍尖急顫…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衝上盤七大要穴，但就因這一搶攻，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，這些破綻不用盡攻，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，登時心中一寬：
『他守禦時全無破綻，攻擊之時，畢竟仍然有隙可乘。』
要看出對手破綻，還是必須要有耐心啊。於是令狐沖循著破綻，劍指老者左眉，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，已然圈轉。
突然之間，令狐沖眼前出現了幾個白色光圈，大圈小圈，正圈斜圈，閃爍不已。他眼睛一花，當即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。噹的一響，雙劍再交，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酸麻。
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，過不多時，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陰之中，光圈一個未消，另一個再生，長劍雖使得極快，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，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於化境。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，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。
那老者純採守勢，端的是絕無破綻。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，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，緩緩湧來。那老者並非一招一招的相攻，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守勢，同時化為攻勢。
令狐沖無法抵禦，只得退步相避。他退一步，光圈便逼進一步，頃刻之間，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。
頂尖高手對決，令狐沖節節敗退，他心念一動：
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，說道：天下武術千變萬化，神而明之，存乎一心，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精妙，只要是有招，便有破綻。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，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故手，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。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，竟無半分破綻，可是我瞧不出破綻，未必便真無破綻，只是我瞧不出而已。
好一個『我瞧不出破綻，未必便真無破綻，只是我瞧不出而已。』
凝視著老者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，令狐沖心想：
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，便是破綻。但若不是破綻，我一劍刺入，給他長劍這麼一絞，手臂便登時斷了。
敢進攻嗎？斷一手臂戰敗？或擊中破綻取勝？沒料到這浪子令狐沖竟然願意為了任盈盈冒險，縱使是一條手臂也願意。當下手臂一伸，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。
噹的一聲大響，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一震，氣血翻湧，一隻手臀卻仍然完好。
那老者退開兩步，收劍而立，臉上神色古怪，既有驚詫之意，亦有慚愧之色，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，隔了良久，才道：『令狐公子劍法高明，膽識過人，佩服，佩服！』
令狐沖此時方知，適才如此冒險一擊，果然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。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，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險之處，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。
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，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。他一逞而成，心下暗叫：『僥倖，僥倖！』只覺得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。
金庸在這一段鬥劍的結尾，給了一個精闢的結論：
這一戰於令狐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。令他得知：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，竟然便是最弱處，最強處都能擊破，其餘自是迎刃而解了。
我得啟示
前七項啟示請見：風清揚的劍道 (上)：思過崖傳劍 和 風清揚的劍道 (中)：梅莊鬥劍。
八、創新引導者切忌鋒芒畢露，高手都是蓄勢以待、深藏不露的。
那其貌不揚的三位老者無疑是武當派高手。破個梗，第三位老者正是武當派掌門沖虛道人，在令狐沖出道之前，當時武林能勝過他的人應該不出三人。但卻是『彎著背不住咳嗽，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』的老者。
我曾經被另一位同場的引導者提醒過『鋒芒太露』(這是我的結語，對方是很委婉保守地講)，不是我要刻意壓過誰，而是我讓原本該打到參與者身上的聚光燈，用麥克風和話術搶了過來。
切記啊，高手都是蓄勢以待、深藏不露的。越要表現，越可能就在那個地方失腳。
九、創新引導者要學用目光 (鬥劍)，料敵機先。
雖然我信奉『用手思考』的設計思考原則，相信不能指動腦，更要動手，但我也遵循一位即興引導老師的教導，我在每一次工作坊和討論會開始之前，都會站到角落，看著與會者，一個一個，默想：這些人是我接下來這一段時間要共處的人，我想和他們創造點什麼呢？
即興引導老師教我的是，用眼睛目光一個人一個人掃描，若真時間不夠充分，最少要有 15 秒，默想剛剛那一段話。
當工作坊開始，就不只是靠眼睛目光了，我會運用我的特異功能：聽力，像聲納一般儘可能地蒐集各方資訊，及時調整接下來的流程環節。
十、創新引導者會膽怯，沒關係，但要相信：只要有招，就有破綻。
每次有人問我：「史蒂芬，你上台會不會緊張啊？」我都誠實以告：「緊張，當然緊張，尤其是前面 5 分鐘最緊張。」但我始終告訴自己：緊張是正常，學會和緊張共處才是必然。
還有什麼時候會緊張？就是當參與者的提問超出我的能力範圍，我試圖想要『用蠻力』回應時。不過，這些年磨練下來，我也學會了先旁敲側擊，瞭解提問的背景和相關資訊，然後以拖待變，從對話中找到可以切入的點 (好啦，隨你怎麼說，就說是『破綻』吧！)。
倘若真無法回應，我也會棄劍投降，說我真的不會。喏，本週我才向一間大企業承認我能力有限，他們轉頭就去找了 IBM 來提案不是。
這第十點最是重要，尤其是令狐沖說：
我瞧不出破綻，未必便真無破綻，只是我瞧不出而已。
竟成了我在做研究、做產品和引導工作坊時的準則之一。例如，在使用者研究中當發生無法解釋的行為或現象時，我都會跟團隊說：耐心耐心，『我們瞧不出原因，未必便真無原因，只是我瞧不出而已。』
你看，讀武俠小說不也可以讀得很有趣嗎？還幫助我的工作和領導方式呢！
